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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帷燈篋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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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暮風雪重,汴京前些日子才下過一場雪,今日黎明又有鵝毛般的雪花晃悠悠地從天空飄下。

一輛馬車從神通侯府外出發,噠噠地駛向皇宮;與此同時,一輛更為華貴的馬車在城東的李宅外停下。

官家身側的近侍親自來請人,足見官家的誠意。

王憐花自被官家邀請入宮後便時不時地受邀往宮中去,李尋樂與顧惜朝早已習慣,並隱隱約約地從太子久病不愈中察覺到些許蛛絲馬跡。

今次官家特意派馬車請人,更意味著這次不是簡單的看病。

今日是休沐日,加上年底事少,顧惜朝和李尋樂都在家,陪著阿飛一起送王憐花到了大門口。

李尋樂捧出早早備好的手爐遞給王憐花,貼心得像個小棉襖:“前輩,路上小心。”

王憐花端著手爐,神色有那麽幾分微妙,卻沒有多說,朝幾人擺手,瀟灑離去。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進了皇宮,方應看到東宮時意外地發現官家早已到了,正與太子看雪,兩人手中各捧著一盞茶,同他過去幾年間曾經見過的場景如出一轍。

方應看入京前後曾收集當今天子的喜好,但其中絕對沒有官家樂於同不受寵的定王殿下一起喝茶、曬太陽、獨處、看雨、看雪的信息。

除去必要的相見,官家與定王殿下的相處時間總長從未超過一個時辰。

方應看想起早已命喪九泉之下的張近侍,後者死前曾透露過一件有趣的事。

一切都是從——六年前春季的雨夜,官家於夢中驚醒,“決明”二字脫口而出——從那時開始,這兩人的行為狀態便不再方應看的預料之中。

短短幾步路,方應看心中思緒輪轉,走至父子二人面前時恭聲問好,笑容懇切,絲毫不見任何破綻。

“臣方應看,拜見官家,拜見太子殿下。”

青年身著錦衣,眉間洋溢著由衷的歡欣笑意,這般說著,他遞上由瓷瓶裝著醉夢浮生和解藥。

侍從用托盤接過放在桌上,趙桓拍了拍椅子,讓方應看過來坐。後者有些訝異,笑了笑,坦蕩蕩地坐下,又有人上前為他斟茶。

兩個小瓷瓶樣子小巧精致,一藍一綠,藍瓶是醉夢浮生,綠瓶是解藥。趙桓若有所思,趙佶按耐不住,伸手撥開瓶塞將倒在托盤上。

兩顆藥丸顏色差別略大,在托盤上蹦跶。

它們與趙桓夢裏宮九拿出的藥丸一模一樣,別無二致。

方應看回京之初便在趙佶的指示下將藥丸送至李宅供王憐花研究,趙佶眼見地凍天寒替身少年愈發虛弱,憂心忡忡等不及,便催方應看帶藥,王憐花來人,一同看著替身少年吃藥。

趙桓實在不好意思對他爹說就這麽中毒毒著也沒事,畢竟趙佶難得對外人如此關心。替身少年如此被趙佶關心有很大一部分是他與趙桓關系親密,趙桓甚至願意將不可說之事告知於他。

這在趙佶看來,自然意味著替身少年不僅僅是趙桓一人的心腹,同時也是他的心腹。

替身少年生病是假,但中毒是真——趙佶如此堅信,沒有人比他更能明白嚴冬時節身子虛弱是多麽難熬,是以趙佶只希望替身少年能早日解毒,健健康康地假裝生病。

雪愈下愈大,王憐花與追命姍姍來遲,前者緋衣如烈火,更襯得追命面色蒼白如紙。

接王憐花的馬車中途去了神侯府,追命也中了醉夢浮生,趙桓的意思是兩人一起吃了藥,再看效果。宮內有太醫,也有王憐花,更好診治。

兩人問過好,追命朝趙桓悄悄眨了眨眼,一如既往。

趙桓放下心來。

自追命回京後他是第一次見到他,看樣子並沒有大礙,只要解了毒,追命還會是那個跑起來誰也追不上的追命。

幾人落座,王憐花看見托盤上的解藥,道:“神通侯拿的解藥是對的。”他瞥了眼方應看,後者勾唇一笑,王憐花繼續道,“羅剎教雖然作風不正,但很重視聲譽,不會自掀招牌。”

方應看的笑容不變。

王憐花的話將重點引向羅剎教,卻有意無意削弱了方應看的貢獻。

追命低下頭,忍笑。

趙佶看了兩人一眼,道:“若非神通侯出力聯系,想必不會如此輕易得到解藥。神通侯,有勞你了。”

方應看露出謙虛的微笑,輕輕搖頭。

王憐花替趙桓把了把脈,眼神微妙地收回手。少年太子依舊脈象虛浮,胃熱絡傷,郁憤憂思之象仍重。

“殿下可曾好好歇息?有吃我開的藥方麽?”

趙桓毫不猶豫地點頭。

王憐花斂目,心中奇怪,卻不多說,而是推了推托盤,道:“先吃藥解毒吧。”

追命和趙桓吃了藥,藥效一時半會兒不顯,王憐花要待在宮中看病,而方應看使命完成,便站起身,向他們告辭離去。

趙佶呆了一會兒,發覺自己在此處既不能多說,也不能說,反倒有些礙事,將應付追命和王憐花的任務交給替身少年,也離開了。

趙佶一走,追命便放松了許多,靠在椅子上笑吟吟地同趙桓嘮嗑。

“咱們似乎有半年沒見了。”追命數了數日子,他一直在外奔波,而太子那時總是待在明月莊,前去探望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

趙桓也數了數日子,道:“確實許久未見了。”

追命有意引導:“我聽說殿下交了個新朋友,是鼎鼎有名的趙決明。”

趙桓道:“是。至今,決明也常與我通信往來,王前輩同他也是好友。”

追命道:“看來他是個很招人喜歡的人,可惜我無緣得見。”

“有緣總會相遇,不必可惜。”趙桓安慰他,“只要你解了毒,想去哪就去哪,想見決明輕而易舉。”

這是實話,但卻不是追命想聽的話。他更想聽趙桓對趙決明的評價,或是說與趙決明有關的事。

王憐花在一旁聽著,忽然笑了。他總算明白為何與太子相處時會有與趙決明相處時如出一轍的微妙感受。兩人年齡相仿,樣貌習慣毫無相似之處,但這一本正經安慰人的模樣倒是意外的相似。

晚間時藥效已顯,追命腦袋不痛面色不白運氣無礙,對趙決明的好奇探究被解毒的欣喜短暫壓過;而看趙桓,對方捧著書一臉淡然,面色依舊蒼白。

王憐花替追命把脈,後者撐著腦袋暢想出宮後要去哪處縱意狂奔。

“暫且不要吃過於寒涼的吃食,多吃些補血補氣的。”

王憐花這話一出,追命眼睛發光地追問:“能喝酒麽?”

“做夢。”

王憐花甩開他的手,趙桓懂事地遞上手腕,笑容乖順溫和。

王憐花擰眉。

脈象倒是有了變化,但依舊不太健康。

“醫囑同追命,莫要熬夜,按時吃藥。”王憐花收手,“羅剎教主應當不會給假藥,以防萬一,今夜我再瞧瞧情況。”

追命早就有今晚會住在宮中的準備,他與太子雖然關系不錯,但一次也未留住過東宮,當即便拜托趙桓帶他走動走動。

久坐不動確實不好,王憐花便隨了他們的意思,揮手允許兩位病患外出散步。

追命借散步之機有意無意見縫插針,向趙桓問有關趙決明的事,趙桓滴水不漏地回答,叫追命沒有問出任何可疑之處,只知道太子殿下對這位新朋友相當信任看重。

這很正常。

太子殿下一直如此。

“解藥既然有效,後日往白雲城送解藥的人便會啟程,人不多,由小侯爺安排。”趙桓道,“決明如今東南一帶,要去拜訪白玉堂,如無意外路上遇見也會同行。”

趙決明入江湖不足一載,結交的朋友倒不少。

追命有些好奇名叫趙決明的年輕劍客了。

“他去白雲城做什麽?”

“是我讓他去的,自南王謀反事了已有三月,不知白雲城內情況如何。”趙桓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有哪裏不對,言語間明晃晃地表露對趙決明的信任,“他身上有我的玉牌,我明日再同小侯爺說一聲,應當不會有人為難他。”

追命微微皺眉:“你對他十分了解麽?”

趙桓呆了呆,道:“當然。”

追命沒有細問,心中困惑卻愈來愈大。

王憐花夜間得知此事時也有些困惑——困惑於趙決明那般隨性固執之人,竟然也會願意聽別人的吩咐去做什麽,旋即轉念一想,趙決明既然答應,那便是他有此意向,不由豁然開朗,暗道趙決明不太像個江湖人。

江湖人大多不願同朝廷扯上幹系,展昭當年獲封禦貓被封為禦前九品帶刀侍衛,原先在江湖上交的朋友也有許多斷了聯系。

或許真如傳言所說,趙決明會是下一個“禦貓”。

若非知曉官家曾喊著“決明”從夢中驚醒,方應看大抵也會與王憐花想法一致,然而他知道這件古怪而又特殊的事情。

太子殿下的吩咐有如雪中送炭。

方應看笑著表示他會親自前去,有他認得決明少俠,必然不會鬧出什麽烏龍。

趙桓一呆:“小侯爺也要去?不留在京中過年嗎?”

若是明日出發,怕是要在路上度過團圓夜。

方應看笑道:“我孑然一身,無人可團圓,倒不如做些實事。”

趙桓默了默:“有勞你了。”

方應看笑著搖了搖頭。

在一旁圍觀的王憐花不得不承認,方應看在為人處世方面很有本事。

追命旁聽許久,見趙桓和方應看註意力不在這邊,便悄悄湊過去問王憐花:“前輩會同行去見趙決明麽?”

王憐花感到不可思議:“何出此言?天寒地凍,我為何要去?”

追命一楞:“你不是對趙決明青睞有加,甚至扮作女子……”

他全程未參與王憐花與趙決明的鬧劇,只是耳聞,雖然知曉前因後果,但其餘人並不對他詳細解釋,故而,真真假假的謠言在追命潛意識中種下一些不正確的認知。

王憐花臉黑了。

“你閉嘴。冷血沒告訴你麽?白玉堂也未說?”

追命:“……是說您假扮是為好玩嗎?這是真事?”

王憐花冷笑:“真事。”

“……哦。”追命訥訥道,有些不敢看王憐花的臉,“我想岔了。”

“閉嘴。”王憐花道,“把你腦子洗洗再來見我。”

“得令!”

追命拔腿就跑。

再不跑他怕王憐花往他嘴裏塞一把黃連。

趙桓送走方應看,心中正惆悵,又見追命飛也似地跑過來,忙攔住他,道:“你才解了毒,莫要忙著運氣,過些天再跑也不遲。”

追命攀著他的肩,作心有餘悸狀:“我沒運氣,只是再不跑我怕被王前輩揍一頓。”

趙桓不解:“王前輩為何要揍你?”

追命深思:“我說錯話了。我不該說前輩對趙決明青睞有加,前輩不讚同我這個說法。”

趙桓驚訝:“不是嗎?”

追命嘆氣:“我一說他就黑臉了。”

趙桓有點小失望:“原來不是啊。”

追命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趙桓想的青睞和他說的青睞不大一樣。趙桓的是看重,而他的則是喜愛。他四處瞧了瞧,見王憐花不在,便向趙桓解釋起方才的小鬧劇。

趙桓頓悟。

追命確實想岔了,盡管趙決明本人並不在意,但想岔的那一方面確實會令王憐花不大高興。

“雲槐姑娘不喜歡決明,所以王前輩也不喜歡決明。”趙桓總結,對追命道,“你一開始就誤會了。”

追命不服:“不說後來真相大白,單說前頭雲槐和趙決明的傳聞滿江湖亂飛,你都不曾誤會過麽?”

趙桓奇怪道:“信傳聞做什麽,要信就信親眼見到的。雲槐姑娘本就不喜歡決明。”

追命見他說得一臉認真,倒真信了他。

“聽世叔說官家也誤會了他們的關系,殿下你倒是清楚明白得很。”

“……啊。”趙桓想起決戰時他爹興沖沖地寫給雲槐的請柬,“眼見為實,耳聽為虛。但真真假假,有時也極難分清。”

“不錯不錯,有道理。”

……

前方兩人漫無邊際地扯遠話題,門後王憐花神色莫測,三分沈思七分興趣盎然。

他方才往前頭去時恰逢追命開始解釋,便藏在門後準備聽追命的說法以此來判斷往對方的藥裏放多少黃連,不成想聽見那般堅決的說法。

他扮作雲槐戲弄趙決明的過程中,其他人深信不疑,然而從始至終,只有趙決明一人堅信雲槐並不喜歡他。

太子殿下的話語與趙決明如出一轍,竟似是出自一人之口。

王憐花想起自己最初來汴京時的另一個目的——趙決明的身份。

如今來看,似乎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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